我进入一个很久没有来过,几乎完全陌生的国家。在酒店安顿下来的那个下午,我就迅速熟练地扒开这个地方为旅客建立起来的城市幻境,跨入了那藏匿着无数双眼睛的市井。我的长相永远引来所有这样的国家里这样的街道的人的注意,他们的眼睛在棕色皮肤与深邃的眼眶下无比透彻,我好像能够随意看透他们每一个人,妇女:孩子、丈夫,匆匆瞥过的新衣;男人:酒、赌博、钱;男孩与女孩:混沌、空荡。我不敢全信自己对这些棕色皮肤的人的判断,他们黑玻璃球似的眼睛完全不透露出半点智能,这反而令我忌惮这个文明不曾被探索的神秘智慧,就像对每一个闯入的异客设有的保护色。我永远无法相信这些看似对我言听计从的人,他们是数次内部血腥屠杀的幸存者,这些静默地做着各自的事的人,他们或他们的父辈或许在几十年前正忙着把人剖成两半挂在架上。接近黄昏时,我经过一所当地学校。我感到鼻头瘙痒,渐渐浮现出热烘烘的汗水与厨房中食物混杂的气味,于是停下脚步寻找这令我感到焦躁的气味来源。身体内里透出一股无法触及的瘙痒,眼睛愈发干涩,空气流地越来越迟缓,令我难以动弹。学校的一排房子发出一阵惊动飞鸟的铃声,孩子们的声音像一片纯白的床单抚上我的脸,许多穿着制服的黑色脑袋像是淙淙的水流一样没过我的膝盖,磕磕碰碰地从双腿间溜走。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我,但有几人,他们玻璃珠般的黑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神秘莫测,与他们对视仿佛向后跌入一潭黑水。
我沿着学校的围墙继续走着,直至那扎实的雕镂着民族神话的栏杆在一个路口中断,而前面是广阔的臭水沟划开的砖房,只剩下用木条草草钉成的围栏。我踏入那浓重的油烟味中,无灯的黑暗窗口内总是有许多双闪亮的眼睛,不过没有一个属于那间修缮完好的学校里的孩子。有些家庭就坐在路边吃他们的晚餐,在我经过时无不停下咀嚼抬头望向我,目送我跨过他们的家庭。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我方能辨别出这些砖房中真正的去处,路灯从十步一个到二十步一个时,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眼前。他熟练地用我的语言与我交谈了几句后,我就跟他走进了更深的黑暗中。到了一个几乎没有灯光的地方,男人用他的话喊了声,左上方的窗户亮了起来。门缝中飘出一阵白天那湿热的气息。门后便是这场杀伐旅的全部意义。
这个国家的男孩,都呈现出幼瘦的失衡体态,在性方面却过早的成熟,我挑选了一个明显高于其他人的个体,他看起来比别人更结实,藏有许多漩涡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和别人一样除了胯下布条一丝不挂。我剖开在这个国家猎到的第一头母狮的腹部,与男孩一起钻入了她尚未失温发臭的内里。
我与这个男孩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前,我的陋体上的坑眼里积攒着一天以来的体污,他的净体上细小的绒毛在白炽灯泡下像是披上身体的一层银雾,而我衰老发白的胸毛则像荒地上随处可见的枯草。他的眼睛被笼罩在骷髅般的眼影下,上翘卷曲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一排栏栅似的细纹。我从背后搂住他,我生性冰凉的手触碰到他温热且敏感的肌肤令他顿时激颤,我赶忙将手拿开,只见腰上多处两个失去血色的掌印,我的掌心却已经通红冒汗……
我们两个人的身体分开后,他半睁的棕色眼睛里满是血丝,我对卧在一侧,回味着刚刚结束的体欲的释放,我从他逐渐合上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这些年它的颜色逐渐淡下去了,我多次梦见它完全变成灰色——随着那双眼睛完全合上,他的眼睛连同我的一起消失在眼眶的阴影下,一股酸楚涌上鼻腔,我哭了。“我是个懦夫……”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年前的场景,那时我还在我的国家里生活。男孩被我吓醒,用他们的语言往门外喊了几声。他小心地凑到我耳边,说着细碎的话,腔调像是在安抚一个哭泣的人。
“你懂什么!”我暴怒地将他下压在身下,不等他他猴叫般地说完一句话,我五指纹有文字的拳头就砸在他的脸上,我钙质充足的拳头令他齿裂,鸟一样空心的头骨不下几拳就破裂开来,骨屑在床上弹跳着。
摆平这件事后,我回酒店换了一身衣服,买了一些简单的礼品后就动身拜访我在这个国家的家庭。我找到了这个家庭对应的房子。我敲了敲房子充满凹陷的铝制的门,一个女人见到了我,手中的一摞盘子就像电影里那样哐哐碎了一地,她用我不熟悉的语言立马哭号起来,内屋传来老人用同样的语言的吃惊的呼喊。我兀自用我的语言安慰我在这个国家的妻子,一边将一袋闪闪发光的礼品搁在餐椅上。我不知这是多久以来的第一次,我重新与这个家庭建立起了联系。我常在邮件里说,我一切都好,我们的孩子(们)好吗?我永远记不起他(她)们是男孩还是女孩。女人牵出我在这个国家的孩子,他们都说婴儿总是长得一样,可我的孩子们不管长到多大,我对它们的记忆也总是犹如刚出生的婴儿般模糊难辨。我蹲下来,我的孩子就犹如所有孩子那样,较大的眼睛、较圆的脸蛋、较嫩的皮肤,看样子不过三四岁。妻子把我牵入老人们的房间。他们老得就像电影里那样,三个或四个坐在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毯子,长时间几乎静止,偶尔发出嘶嘶索索的响声,努力睁着浑浊发灰的眼珠,其他细节与该地的环境相关,不过大体都是这样的。我与妻子、孩子坐在老人跟前的椅子上,老人们开始了他们的演讲。一个女性老人是他们中最有精神的,甚至可以直起腰来,让手臂自由的挥舞,仿佛像是在隔空扇我妻子的耳光,高效地传达她对她的失望与憎恨。妻子仿佛真的挨了耳光一样,身体晃动着,眼泪逐渐从身体里渗了出来。我的孩子仍懵懂地撕扯着母亲的袍子,我用我的语言说了一些安抚的话,那个老人严厉地瞥了我一眼后继续瞪视妻子,这种语言的叫骂甚是独特,这个年龄的女人喜欢在词语中用舌音混合着听起来像蛇一样的喉咙摩擦声,腔调与他们目前的官话不尽相同,反映出政府更替后为统一交流方式作出的努力,这个老人,显然是这个民族文化演变的一处遗迹与活化石,我饱含敬畏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