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皮家族》:由“人”向“兽”堕落的开始

hctib 想法 2023-07-20

一、前言
《顽皮家族》是张贵兴继《赛莲之歌》之后,在《群象》《猴杯》之前的小说。小说主要讲述了马来西亚第一代华侨的家族传奇。从民族史的角度,故事始于华侨家庭告别家乡到达异乡,平地起屋,在 “三年八个月”中组成雨林抗日游击队,结束于日本投降后的阖家欢乐。从作者聚焦的家庭角度,故事紧密围绕夔顽龙夫妇的生儿育女和夔家子嗣的成长繁衍展开。此前,学者对张贵兴的作品研究主要聚焦于其中的国族寓言、禽兽寓言、后殖民写作、故土情怀等。这些论述主要聚焦于《赛莲之歌》《群象》《猴杯》以及《薛里阳大夫》,对《顽皮家族》往往只是顺带提及。《群象》《猴杯》《赛莲之歌》甚至被黄锦树称为“雨林三部曲” ,尽管《顽皮家族》的也有大量涉及雨林的情节。《顽皮家族》是一个相对温情的故事,以家族内部的感人互动见长。不仅如此,其中也少有张贵兴惯用的禽兽化描写和绚丽雨林描写。既然如此,《顽皮家族》中的人物便有了特殊意义。既非“禽兽”,也非美学的依托,那是否可以从中解读出张贵兴笔下的“人”的形象,从而为被广泛议论的“兽”提供一个注脚?是否可借此分析“人”是如何堕落为“三部曲”中的“兽”?
本文将从小说中独特的象征意义来说明反禽兽的人物塑造。再指明小说情节与“三部曲”的相关之处,以揭发其中人向兽堕落的端倪。
二、反禽兽的“人”
(一)小说中象征意义的独特性
禽兽化在作者小说里有多层含义。可以是对动物兽性的着重笔墨,也是人的禽兽般的行为,或者是《禽兽大观园》中提到的对人兽无差别的用笔,以至于缺少人物内心描写,人物之间互动只在现象层面 。接下来从这三点分析小说中的反禽兽描写。
对于小说中的禽兽形象,作者借吕小兰之口说明:“它们和人一样可以豢养和教育” ,吕小兰还写动物童话,吃素的狮子成为了动物的国王 ,吃素象征文明,而国王象征政治性、社会性。顽龙练武时力图模仿的猴王与公鸡也被描写得富有灵气与神性 ,而与之相对的是不断提及的“四害”。《顽皮》中的禽兽具有兽性以外的“人性”(有善有恶),而“三部曲”中的禽兽处于混沌状态。《猴杯》中总督“助纣为虐”戳死知晓了主人兽行的主人妻子,只因为“感染了祖母的怒气和祖父的暴戾气” ,本身不具备立场和善恶观。从叙述的角度,这种益与害,善与恶的划分本身就暗含了以人类为尺度的价值判断,因此体现了小说对人与兽的区分。相较于小说将蜥蜴称为“四害”,《猴杯》中它们被称为“腐食类”,这种表述显然是以人兽平等的视角。
尽管兽性是混沌的,但根据林运鸿的论述,“三部曲”中的“动物图腾”们是侵略性欲望的象征 ,“感染暴戾气”的总督客观上维护了性暴力实施者祖父的利益,大蜥蜴本能的食欲甚至化作少年的“侵略性”性欲 ,代表中原龙的江鳄成为了余仕才发泄复仇欲的对象,这都作为“动物图腾”在“三部曲”中象征意义的佐证。
而《顽皮家族》中的动物图腾则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其中最为显眼的动物应是顽虎的蟒蛇朋友,恰恰相反,它象征对强欲的制裁。顽虎引诱它吞噬了来雨林猎取春药的猎人、约瑟、约瑟父亲、指挥官高桥竹场。春药象征的是性欲,而猎人又代表着对自然的掠夺欲。约瑟追求顽鹤不成,甚至不惜杀掉顽鹤后自杀,动机正是对顽鹤强烈的性欲。考虑到约瑟另有一层英国统治者的身份,这种病态占有欲有着与大肆开采石油运回英国又在日占时期仓皇而逃的英国人群体相似的气质。约瑟在雨林中失踪,引起了他父亲对夔家的报复,后又被蟒蛇吞噬,导火索仍是约瑟个人的性欲和背后殖民者强烈的掠夺欲。开采石油、屠杀百姓的日本军官被最终的命运也是被蟒蛇吞噬,其中意义不言自明。
可以判断,小说中禽兽的形象与“三部曲”中的大为不同,前者实则“低人一等”,通人性便是宠物和灵兽,最善则善如蟒蛇;而后者象征混沌和欲望,人兽不分,人展现出兽性,是人向兽的堕落的结果,最堕则堕如总督。于是以兽拟人便成了堕落的象征,此外,梅家玲还提出,命名的禽兽化也是模糊人兽差别的手段,并且以小说中的人物命名举例 。但基于前文提出的禽兽的特殊意义,《顽皮家族》中出现的人拟兽的行为有相反的含义,如顽龙教授“五禽形意术”,或是自己模仿动物,甚至像动物一样生活,“住在树上” ,是为了从动物身上汲取灵感,“人”对“兽”的模仿实则强调了人兽差别。顽皮家族的子女们也汲取了不同动物身上的美好品质,正如被顽豹称为“美丽善良童话故事” 的动物童话,顽皮家族内部的故事也正是一个反禽兽的、美丽善良的故事。
(二)反〈伏虎〉的情节
林运鸿有一段论述:

“〈伏虎〉是张贵兴的第一个,也是每一个故事——是完整的伦理寓言。它传达这样的训诫:违背人间律法的兽性,将遭到无惰的釜钺加身以为惩戒……张笔下那些高度动物性的典型,必定在此伏虎之役中一一殉身。……恶虎般的吕烈……堕落革命者家同……腐败多欲的余家祖父……色情狂段褔仁……禽兽一样的日本军人……”

小说用蟒蛇的吞噬来体现了“伏虎”的过程,这看似与“美丽善良童话故事”冲突,然而这种“伏虎”只是表征的,通过惩戒恶人来表达一种善恶因果论,文中还讨论了“伏虎”更深层次的表达:兽欲的迁移。前作《赛莲之歌》的主人公每每有了性欲,脑海中就不断插入音乐、绘画、诗歌等关于艺术的幻想,解释为对兽欲的回避,这是兽欲向艺术的迁移。这种迁移在《猴杯》中体现为雉梦中化为欲的象征——兽——而被捕猎,这也是一种“伏虎” 。

“如小说次章中大费笔墨描写希腊英雄鹤丘力儿对俊美男仆的爱恋,还有……都是借着典故的美化而不必正视强大的肉体召唤。之所以把真质的身体需求略去,无疑的是一种“伏虎”——节制禽兽一样的欲念的策略。在艺术里,欲望被忘记了……”

本文想进一步强调这种兽欲迁移的主动性。幻想与梦境都是一种主动行为,“虎”并非被外人所“伏”,是否可以代表一种自主的对兽欲的抵抗?“赛莲”也能很好地说明这层含义。在原版神话中,海妖赛莲赛莲通过歌声诱惑水手,使其丧失心智让船触礁。英雄奥德修斯命令水手封住耳朵,并将自己绑在桅杆上才得以度过难关。赛莲之歌不仅象征着无法抗拒的兽欲,更代表了奥德修斯式的对自己欲望的压制,《赛莲》《猴杯》中的欲望迁移——自我的“伏虎”。
《顽皮家族》的夔家身上,显然没有发生后一种——自我的“伏虎“,只有极少数的欲望描写 。从小说与《赛莲之歌》的相关性来看,作者也许是有意为之。小说中“人鱼”的形象与《赛莲之歌》密切相关。小说中的人鱼像赛莲一样唱歌,并且疑似具有与赛莲相似的蛊惑力,歌声使航海人永远看不到陆地,从而永远漂泊 。其与欲望的关联见于顽虎的绘画,他画的人鱼貌美且具有性魅力,“容易使大人和开始注意异性的少年人产生性幻想” 。而这条“赛莲”却早早地缺席,被放回海里。顽虎的妻子彩娥是小说中另一个“赛莲”,家人发现彩娥与人鱼画像越来越像,彩娥的歌声甚至让顽龙以为人鱼回来了 ,与人鱼相同,彩娥也被顽虎画(写)在了壁上 。而彩娥同样被杀死,这是否与人鱼的离开一样预示了“赛莲”在作品中的缺失?这种缺失与小说中兽欲的缺席相呼应,小说也就成为了描绘未堕落的“人”的“美丽善良童话故事”,而非“伏虎”的完整再现,因为欲望的猛虎根本就暂时缺席或不曾出现。
从象征意义入手,至此,本文解释了小说中刻意的“非禽兽”描写,其中童话式的美好“人”物形象和关系就得到解释。夔家兄弟姐妹的和谐相处由“五禽意形术”为基础,即使他们各有所好,也不缺席每日训练 ,“意形术”本质上是对动物的模仿,而动物又是“美丽善良的”。在社会身份上,夔家代表的是广大华侨工人,赵雁则代表了华人企业家。赵雁被塑造为一个领导华人的枭雄创业者形象,与历史人物黄乃裳有相似性 。
三、故事的开端、堕落的种子
《顽皮家族》囊括了许多张贵兴其他雨林小说的影子,本身与《猴杯》中的第一代移民发家史对应。“三年零八个月”的部分则在《野猪渡河》《群象》得到充分展开。而其中的暗线便是第三代华侨的离乡与返乡,通过零星的语句来描述了夔家在叙事时间之外的情形:“六〇年代末叶……顽龙子孙顽鸰乘公司直升机……到海外……” 、“……祖孙顽羚高中毕业后写过几篇武侠小说……” ,前者应当有着与作者相似的离乡留学经验,而后者的写作生涯也与作者私人经历相似,这两者结合起来,便是《赛莲之歌》中的留学少年和《猴杯》中留学后返乡的雉了。由此看来,小说可以被看作上述其它篇章的“纲领”,由此开枝散叶,其它作品出现了禽兽化的描写,即人向兽的堕落。由于叙述对象的特殊性,即故事中“赛莲”的缺席,堕落在夔家没有发生。张贵兴在小说序言中写到:

“家乡的亲人……活得乐观、自在而深富折理……我时常在夜晚时听见邻居传来的惊天动地的笑声,即使宰杀一头猪或一只鸡,他们也像在上演一出喜剧,让快乐地生长的猪或鸡快乐地死去,书上说的什么华侨血涙史仿佛成了谎言……”

由此,《顽皮家族》可以视为张贵兴对祖父辈和父辈的一次敬礼,因此聚焦于他们“惊天动地的笑声”,而回避了华人的血泪与阴暗面,因此,他们的“兽性”也被无限淡化为一种可爱的愚昧,如“快乐生长与死亡的猪”。夔家人也正是一群快乐生长与死亡的“灵兽”。然而,夔家的童话光环之外,小说中的华侨仍是主流叙事的模样,他们的经历仍是一部血泪史,他们身上有着在其它作品中生根发芽的堕落的种子。小说是这么形容别的华人的:“那少数没有来的,不是吃鸦片就是豪赌……” 、“他们鬼迷心窍的发觉彼此气质转变,喜欢闻到血腥味,惩罚小孩时野蛮无情……” 、“妇女们颇想模仿小兰教养孩子,发觉家中缺乏一个严格而不随便打骂孩子的父亲。他们的丈夫不是赌鬼就是鸦片鬼,或者两者兼具。” 夔家仿佛只是作者理想中的父辈,而真正的华工,多数深陷黄赌毒,甚至将儿女随意典当,正如多数种植园主更像是余家祖父而非赵雁。这种不堕落的巧合还可见于夔赵两家的仇恨化解。两家关系不仅是仇,还有更深层次的伦理冲突。对于顽龙,赵雁是“仇人”、“女婿”,对于顽鹤,他是“师傅”、“弑兄者”与“丈夫”,换在别的作品中,这种血缘与爱恨情仇的矛盾势必会演化为一场禽兽的搏杀,正如《群象》中集“舅舅”与“仇人”一体的余仕同,而小说却以一场顽皮的比武化解了这场矛盾 。这种殖民地环境中的普遍的矛盾关系便是被美丽善良的夔家人巧妙遏制的另一堕落之种。小说中最能体现兽性的描写便是顽龙夫妇“在树根下疯狂的做爱” ,也是小说中唯一的禽兽化描写。人兽混淆体现在直接的比喻:“吻像马蹄踏遍全身”、“犀牛角冲翻吉普车的力道……”。行为也是禽兽般的:“内脏被她五指掏出来又塞回去……”、“腿上的小伤被她的脚趾撕裂成重伤……”。顽龙向儿子口述这段往事时,居然“热昏头失去理智忘了节制……” ,他担心自己不小心透露了夫妻两人禽兽般的媾和,不禁让人想起《猴杯》中“祖父午后躺在丝棉树下兽栏旁麻袋吊床上,热汗淋漓从一个长梦中惊醒,坐在吊床上久久不语。” 后的“荤言腥语”。 黄锦树在《从个人的体验到黑暗之心》中提出,关键时刻意识模糊使得行为难以被自我察觉是作者的惯用手法 。《猴杯》中雉意识模糊乃至听不清妓女竟是自己的学生,祖父思念丽妹至极,乃至将亚尼尼认作丽妹欲要侵犯 。意识模糊是兽行的前兆,余家兽行也在这种状态下被祖父揭开。而《顽皮家族》再一次以顽虎傻乎乎的反应 和顽豹作文里童稚的解释——“父亲爱了我的母亲” ,消解了这场兽欲的余波。
极尽渲染第一代华侨的“美丽善良”反而让散落在文中的堕落的种子:受到抑制的掠夺欲和一不留神“热昏头脑失去理智”的性欲显得不堪。王德威犀利地指出:

“张贵兴杂糅马华垦殖经验、抗暴事迹与天真想像,不能确定究竟是想写出史话、神话,还是童话。他的尴尬不妨看作是一种症候,暗示他尚难以为乡愁归类命名。”

在童话的背后,小说仍透露出历史的阴暗面——其他小说中极尽描写的堕落,这种尴尬尽管可以被解释为一种难以归类乡愁的症候,但相较于《群象》、《猴杯》到十七年后的《野猪渡河》塑造的“禽兽大观园” ,小说中的那些堕落的苗头让人物相较完全的禽兽显得更加“私人化”。“难以归类的乡愁”也可以解释为对父辈难以归类的情感:

“七月,旱季,父亲在茶馆相亲,对象年轻又颇有姿色,一头乌发遮住半张脸。媒人煽风点火下,父亲已被对方俘虏。窗外刮来强烈的西南风,吹散女孩长发,露出左脸颊被长发遮掩的墨绿色大胎记。父亲失望之余,马不停蹄继续相亲旅程……她后来有没有结婚,有没有被日本人抓去当慰安妇,成了一桩悬案。父亲内敛沉稳,像石头一样沉默,却屡次开金口提起这段往事。”

那一阵灼热的西南风仿佛代表了自然的混沌,撩起女孩头发,恰恰让父亲再一次把身体的支配权交给纯粹的兽性,因此放弃了玼相的女孩。而父亲在事后却愧意难平,屡屡提起往事——张贵兴眼中的父辈,正是这样一群在非常时代下半跌入“兽态”,事后又难以忘怀的人。一方面歌颂他们的勤劳、善良、勇敢,另一方面又无法忽略他们不经意间透露的混沌禽兽的一面,于是便有了序中“快乐地活着又快乐地死”的形象。这种形象无疑让作者感到纠结,甚至让他感到死亡也许是这种矛盾的唯一解,或是一种无解的代称:

“‘猪,我要杀你了,你快乐吗?’‘快乐,你呢?’‘有猪肉吃,当然快乐。你为什么快乐?’‘这是生命的奥妙,不能告诉你。不过,有一点我忍不住要说出来,因为想起来就会笑:以后我再也不必做猪了。’”

尽管禽兽化在《群象》《猴别》《野猪渡河》中有着各自不同的意义,但在《顽皮家族》中,歌颂的背后,向兽的堕落无疑透露着悲凉,背后是作者隐隐作痛的怜悯。
四、结语
本文从小说中兽的形象入手,进而得出小说中的非禽兽化和小说童话化的合理性。然后分析学者论述的“〈伏虎〉的再现”观点在小说中的适用与不适用,并从“赛莲”在小说中的意义得出小说的反禽兽、童话化是有意为之。最后,结合小说情节指明小说中人向兽堕落的苗头,一窥《顽皮家族》中对父辈的恻隐之心,小说因此在张贵兴的创作中有了独特意义。
(字数:6687)

参考文献:
张贵兴:《顽皮家族》,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1996年版。
张贵兴:《猴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张贵兴:《野猪渡河》,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
林运鸿:《邦国殄瘁以后,雨林里还有什么?——试论张贵兴的禽兽大观园》,中外文学,第32卷,第8期。2004年1月。第21、16、18、25页。
梅家玲:《说“文”解“字”:张贵兴小说与“华语语系文学”的文化想像及再现策略》,清华学报,新48卷第4期,2018年,第816-817页。
黄锦树:《从个人体验到黑暗之心:论张贵兴的雨林三部曲及马华人的自我理解》,中外文学,30卷4期,2001年9月。第243页。
王德威:〈在群象与猴党的家乡:张贵兴论〉,《当代小说20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
刘子政:《黄乃裳与诗巫》,中国华侨出版社,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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