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周三是画家的工作日。大芬村里的一楼店铺,卷帘门入口进去,右边是一个立式鱼缸,空的,里面横横竖竖插着许多卷轴,圆纹里吸饱了灰尘。鱼缸后是一个茶几,电热水壶,白瓷茶垢正像黄齿的几只茶杯,还停留在客位和主位。唯一的过道夹道摆满了好几层大幅油画,那些画的边缘上也满是灰尘,形成了整体的包浆,让人怀疑是否还能将它们分开。过道遍布女儿的玩具,让路异常难走。茶几左侧是一张电脑桌,女儿盯着电脑,不知道在干什么,画家坐在画堆中排开的小空间里,快要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坐下来的,不敢抬头,弯腰,就让自己保持在这个精确的姿势,动作减少到无,倒不因为他的工程有多精细,只不过是活动会让僵硬的身体产生必要的大量酸痛,他感到自己被挟持了——这个状态也不错,至少手不会太抖。
“作业做了吗?”画家问女儿。
女儿说正在,现在小学作业都数字化了,他这才察觉到电脑哇哇乱叫着一些儿歌一样的东西,“这是作业?”画家转动了眼眶里的眼珠,产生了局部的生涩感,将女儿的身影摆进左眼余光里,女儿正处于最为丑陋的年纪,不因衰老而因乳臭未干:肆意膨大破皮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露出带缝的牙齿,这个年龄普遍拥有的眼镜,只为矫正不为美观的粉色透明塑料款,因为过度用力而近乎斗鸡的离散的双眼。女儿说这是。
“好好说话”画家把眼珠转回原处。女儿说我没有不好好说话。
“你怎么没有不他妈好好说话!”画家的口水星子溅到了蒙娜丽莎的嘴角上,赶忙揪了纸巾揩掉,他发现自己的手抖着,红了,虬结的静脉疖子要跳出来。他飞快地动用眼珠瞟了一眼女儿,她的正面正无声地躲在电脑后,不禁疑惑他是怎么知道她正用那样的表情盯着电脑的。他用三号细笔一下子点出了一个米粒一样的的色块,嘶——有了!他感到脊椎里有一股暖流窜来窜去。
“嗳——”老婆的呼喊从头音的厚实变为尾音的疙疙瘩瘩。我他妈知道了,能不能别喊这么长搞得我听不到一样,画家心中窝火起来,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凉了,笔杆子就快滑走,他下意识地不动身子去抓,反倒让它彻底掉到地上去。这么一耽搁虽然就几秒钟,但也足够老婆等了,她又扯开嗓门喊第二声,“嗳——”
“我肏你妈了个逼你妈的臭婊子我你他妈听到了别老是这么叫,我告诉你我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肏!”
画家听到类似节拍的声音,仿佛有力的皮鞋踏步,像是阅兵式上一排排的长腿整整齐齐地落下去,鼓膜伴随着它一起跳动,他感到全身的筋络都不论凶吉地跳动起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视野变高了,原来自己直也跳起来了,原来那声音是自己的心跳。身体启动带来的痛苦从膝盖处向上延伸,真是拉筋挫骨,蚁噬蜂蛰,蔓延到胸口,肺如拖拉机轰鸣,冲到头颅,昏天暗地,他想就这么瘫倒下去,可周围都是画,不是珍惜画,但它们会膈着疼,他呜呜地哭起来。老婆的用正常的响度说(说实话声音有点小):“客人要白色颜料。”那天,画家、女儿、老婆一句话都再没说。
画家坐下,点了一根烟,往常,一听到点火的声音,女儿就会兴奋地大叫“爸爸戒烟!”立马放下手里的事跑过来抢烟,哪怕在酒桌上。画家有时已经半开玩笑也半惭愧地把烟放掉了,可一包烟可是要五十三块,一包才二十根,一根就要两块多,反正也要再拿一根,给她就被她玩掉了,他发现他的食指和中指在他计算时已经擅自且忠诚地夹住了快要脱手的烟尾巴,指尖再次出现抢夺的触感,他发现他攥紧了烟尾巴,而女儿没来抢烟,吸一口嘴里湿乎乎的,反而让他更打瞌睡了。他让嘴打开一个小口,缓缓吐出一股细长的烟雾,他把嘴缩得更小,烟流变得像针一样,在末端打卷散开,又把口腔里残余的烟团成一个球放了出来,砸在蒙娜丽莎的脸上,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画家自己的作品没有多少人关注,仿品却大受画商欢迎,他在这幅达芬奇的名作上花了不少功夫,今晚就有人来收,放到油画村的“达芬奇在中国”展览做珍品。他捧着这幅比原作大几寸的的仿品端详,策展方要求做大以便更多人瞻仰,倾斜画面,高光流动,他把眼睛贴在边沿上,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微微凸起的颜料。他越看越不解为什么人人都说他仿得好,他认为自己的“红叶谷”系列才是倾心之作,而观光客甚至不愿意拿起他们脚边的画,久而久之,他们不经意的动作就积攒到画上,最多的是鞋底刮蹭,最外层那些的下沿已经发黑,他早已适应自知伤到画后立马转过头来的惊恐的表情,以及得知无需赔偿后过度放松展现出的真正的丑态,那些残留在脸上的汗水就像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一样无措。“红叶谷”变成“黑叶谷”了,他虽然心疼,可总无法决心去收拾那些作品,本就连从椅子上起身都懒得,仿画虽然单调,但容易沉溺其中。昨天,他试图弯下腰捡凳子下面的橡皮,他的手一伸出去眼睛就黑了,起身后视觉才在闪光幻像中慢慢恢复,发觉自己心跳不止,大汗淋漓。老婆经过,说:“你多久没站起来了?多久没洗澡了……”他想要张嘴把话顶回去,久久不开的嘴唇就像相互粘住,尽管稍稍用力就能把嘴唇扯开,他几乎能尝到血腥味了——这种注意力的转移又令他察觉到自己封闭已久的口气,回答的冲动被疲劳、疼痛的恐惧、口臭的自卑安抚下来,老婆,这个黝黑,短发的女人,脸上永远有一层油脂,正如蒙娜丽莎那样面目可憎,正如他和老婆的无数次互动,他的无数种冲动都被一层低低的天花板压皮了,压死了,最终,他抬眼看看她的冲动都失禁般缓缓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