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咨询师坐在他那两百平米的大平层落地窗前，俯瞰着深圳湾的灯火。手里摇晃着红酒，但他并不快乐。因为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那片由于限高而显得格外隐秘的别墅区。
“哎，老陈真是太惨了。”李咨询师对坐在他对面的来访者感叹道，“上周在自家别墅楼梯上踩空了，粉碎性骨折。我就说嘛，平层才是人类居住的终极形态，别墅那种反人类的设计，就是花钱买罪受。”
他对面的小许（体制内大学生）茫然地点点头。小许今天本来是来咨询情感问题的，但他已经听了十分钟关于“别墅楼梯有多危险”的论证。
“所以，你也一样，”李咨询师话锋一转，眼神看似犀利实则空洞，“那个女生不理你，就像那个别墅，看着好，其实全是坑。你得学会‘平层思维’，懂吗？安全，可控。”
小许推了推眼镜，眼神倔强：“不，李老师，你不懂。她是在考验我。大二那年她发朋友圈说‘好想喝奶茶’，三分钟后我买了，虽然她说是帮室友发的，但我知道，她是在测试我的执行力。现在我们都大四了，她还没删我微信，这就是爱的证明。”
李咨询师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单生意真是又臭又长，但他脸上依然挂着悲悯的微笑：“那你继续努力，下次续费我们可以聊聊‘潜意识里的拒绝’。”
楼下的健身房里，雷教练正对着镜子调整自己紧身衣的下摆。他是退伍兵，晒得一身古铜色黑皮，肌肉线条像雕塑一样硬朗。但他此刻心情极差。
刚才在更衣室，又有个男人假装找不到柜子，手背“不经意”地划过他的胸肌，眼神黏腻得像没干的胶水。雷教练恶心地想吐，但他不敢发火，那是大客户。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五官端正，但不够精致，不够那种流行的“奶狗”或“破碎感”。
“妈的，”他低声咒骂，“要是长得再像个小白脸一点，我现在已经在某个富婆的保时捷副驾上了，还需要在这卖课？”
这时，更衣室传来一阵奇怪的咯咯笑声，伴随着水流声。
雷教练走进去，看见了Kevin。
四年前，Kevin还是个穿着白衬衫、眼神清澈的国际高中新生。现在，大四的他像一座融化的猪油山，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散发着外卖和能量饮料混合的馊味。
Kevin正站在小便池前，左手扶着那个已经很难在脂肪堆里找到的器官，右手举着手机，屏幕上短视频的光映着他满脸油光。他一边抖动身体，一边盯着屏幕傻笑，尿液溅到了鞋面上他也浑然不觉。
“Kevin，你这体脂率如果不控制，会死人的。”雷教练冷冷地提醒。
Kevin头都没抬，把手机塞回兜里，提裤子时因为肚子太大显得很费劲：“没事儿雷哥，我搞到了‘神药’。扎一针瘦十斤，谁还练深蹲啊，怪累的。”
Kevin口中的“神药”，来自市三甲医院内分泌科的张主任。
张主任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女性，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冰冷。她刚把两盒在这个圈子里被炒到天价的新型降糖减肥针递给Kevin，熟练地刷了Kevin父亲的副卡。
“副作用可能会有点恶心，但也比你现在这样强。”张主任淡淡地说，一边在电脑上敲着病历，“对了，打完针别暴饮暴食，不然胃瘫了我可不管。”
Kevin拿着药如获至宝地走了。张主任看着他的背影，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转头看向桌上的全家福。照片里，她的女儿穿着婚纱，笑容僵硬而完美。
那是女儿结婚第二天拍的。张主任觉得女儿的鼻子不够挺，下巴不够尖，配不上女婿家的家世。于是婚礼一结束，她就亲自安排女儿做了全套面部“微调”。
“只有完美的东西才值得被保留。”张主任自言自语，手指抚摸着照片上女儿还没消肿的脸颊，“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周五晚上，暴雨。
Kevin在宿舍里一边狂吃炸鸡一边打着游戏，手机架在键盘边播放着擦边直播。药物的副作用上来了，但他以为那是饥饿感，于是吃得更凶了。突然，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手机摔在地上，屏幕碎裂，他像一坨巨大的果冻一样瘫倒在地。
救护车呼啸而至。
急诊室外，张主任看着被推出来的Kevin，面无表情地对家属说：“这是药物滥用并发症，加上长期肥胖，很难办。不过我们有进口的特效药，就是贵点。”
走廊的另一头，小许正拿着一束花，这是他第108次准备告白。他听说那个女生今天生病来挂号。结果他看到那个女生挽着一个男人的手从诊室出来——那个男人正是那个高中时骗他的“朋友”。
“哎哟，小许？还在追呢？”朋友戏谑地笑道，“都说了那是逗你玩的，你怎么这么长情啊？”
小许愣在原地，手里的花显得无比滑稽。他转过头，看到了墙上的宣传栏，上面贴着心理咨询科的广告。
与此同时，雷教练接到了Kevin家长的电话，质问是不是健身房练废了人。雷教练烦躁地挂断电话，走出医院大门点了一根烟。
一辆路虎揽胜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一个男人的脸，眼神赤裸且贪婪：“帅哥，去哪？送你一程？”
雷教练看着那张油腻的脸，又看了看大雨中自己湿透的球鞋。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灭，然后拉开了车门。
“去哪都行，只要不是这里。”
李咨询师站在医院对面的高楼上，看着这一幕。他刚签了一单大的——Kevin的父母因为儿子的事焦虑爆发，急需心理干预。
“还是平层好啊，”李咨询师看着楼下蚂蚁般的人群和救护车的红灯，抿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水，“别墅的楼梯，真的太容易摔断腿了。”
周日清晨，刘天明的葬礼在深圳市殡仪馆举行。稀稀拉拉来了二十几个人，大多是亲属和几个同事。刘天明生前是个安静的人，安静地生活，安静地患癌，安静地去世，享年四十七岁。
心理咨询师陈舟站在灵堂最后排，他今天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环视了一圈葬礼现场，嘴角微微上扬，对旁边的李医生说：“你看这殡仪馆的布置，太寒酸了。我有个朋友在别墅里办丧事，那才叫气派，虽说后来他女儿在别墅楼梯上摔断了腿。”
李医生是三甲医院的主任，微微点头，目光却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他正回复一条关于新型减肥药的询价信息，这药只有少数医院有，价格不菲。回复完信息，他抬头看了看灵堂前刘天明的遗像，想起自己女儿的婚礼就在下个月。他已经安排好美容院和私人教练，婚礼一结束就开始“改造计划”——女儿最近胖了三斤，这绝对不行。
“我女儿未婚夫家条件一般，”李医生压低声音，“不过没关系，改造好了带出去才有面子。”
陈舟正要接话，灵堂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结实的年轻人走进来，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肩宽把布料撑得紧绷。他是刘天明的远房侄子王健，退伍后做了健身教练。
王健刚坐下，就感觉旁边投来一道目光。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直盯着他看。王健皱起眉头，往另一边挪了挪。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做教练两年，已经被不同男同骚扰过六次。他长相粗糙，皮肤又黑，富婆看不上他，倒是总吸引这些他避之不及的关注。
葬礼仪式开始前五分钟，一个肥胖的年轻人晃晃悠悠走进来，顶着一头油得打绺的头发，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快速滑动。他是刘天明的儿子刘子豪，某中外合办国际学校大四学生。四年前入学时他还是个阳光少年，如今体重超过两百斤，手机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刘子豪径直走到第一排，坐下时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掏出手机支架，旁若无人地架在膝盖上，继续看搞笑视频，偶尔发出压抑的“咯咯”笑声，在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最后到场的是赵明轩，体制内大学生，刘天明生前同事的儿子。他高中时被朋友戏弄，说班上有个女生暗恋他，却不肯说是谁。哪怕朋友最后承认是玩笑，赵明轩也不相信了。他认定是班花林薇，跟着她报了同一所大学，做了三年舔狗。林薇昨天发了和男友的合照，赵明轩一夜未眠，眼睛红肿。
葬礼开始，主持人念悼词。刘子豪突然大笑出声，意识到场合不对才捂住嘴，肩膀却还在抖动。李医生瞥了他一眼，心想这样的体型和习惯，至少需要三个疗程的新药。
悼词念完，亲属致辞环节。王健被推上去，他局促地站在话筒前，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叔叔一路走好”就逃了下来。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又投来目光，王健感到一阵恶心。
陈舟在李医生耳边低声说：“你看王健那身肌肉，过度训练其实对身体不好。我有个客户也是健身教练，在别墅的私人健身房举重时腰突了，现在还在康复中。”
李医生心不在焉地点头，计算着本月通过减肥药能拿多少回扣。他的目光落在刘子豪身上，这绝对是个潜在客户，只是不知道刘天明的遗产够不够支付药费。
赵明轩坐在角落里，手机屏幕上是林薇的朋友圈。她又发了一条动态：“和男友一起晨跑，幸福就是这么简单❤️”。赵明轩咬紧牙关，相信这是林薇在考验他。他回复：“早起对身体好，我也经常锻炼”，然后加上一个太阳表情。
葬礼结束，人群移步餐厅吃简餐。刘子豪第一个冲出去，边走边看游戏直播。在洗手间，他熟练地将手机架在小便池上方，一边甩动一边对着屏幕笑。
王健故意避开人群，独自站在走廊尽头。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还是跟了过来，递上一张名片：“我是健身器材公司的，看你条件不错，有兴趣做模特吗？”
“没兴趣。”王健生硬地回答，转身要走。
“别急着拒绝嘛，”男人伸手想拍他肩膀，“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详谈，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别墅会所...”
王健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量之大让男人踉跄后退。“我说了，没兴趣。”
餐厅里，陈舟、李医生和几个亲戚坐一桌。陈舟正在讲述他另一个朋友的故事：“...所以我说别墅太大也不好，他母亲去年在别墅里迷路，摔下楼梯，现在还在康复医院。”
李医生终于忍不住问：“陈医生，你怎么有这么多朋友在别墅出事？”
陈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成功人士嘛，难免有些意外。”
赵明轩独自坐在角落一桌，给林薇发消息：“今天参加了一个葬礼，深感生命无常，要珍惜眼前人。”发送后，他盯着屏幕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他又发：“你吃午饭了吗？别饿着了。”
这时，刘子豪晃着肥胖的身躯走进餐厅，手机支架已经夹在餐桌上。他一边吃一边看视频，汤汁滴在屏幕上也不在意。
李医生终于走过去，递上名片：“你好，我是医院的，专攻体重管理。看你的体型，可能有健康风险，我们有一种新型药物...”
刘子豪眼睛没离开手机：“不用，我健康得很。”
“这种药效果显著，很多明星都在用，”李医生不放弃，“你父亲刚去世，你更应该关注健康，我想这也是他的遗愿。”
提到父亲，刘子豪终于抬起头，眼睛通红：“我爸就是被你们这些医生治死的！化疗，放疗，最后不还是走了？”他的声音太大，整个餐厅都安静下来。
陈舟赶紧打圆场：“悲伤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子豪这是创伤反应。我有个客户，父亲在别墅去世后，他也...”
“闭嘴！”刘子豪突然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你们这些虚伪的人！我爸活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现在跑来装关心？”
他指着陈舟：“你，每次见到我爸就说别墅别墅，你知道他多羡慕吗？他奋斗一辈子连个大平层都买不起！”转向李医生：“还有你，我爸化疗时你推荐的那个什么营养品，一盒三千块，屁用没有！”
王健冲过来拉住表弟：“子豪，冷静点。”
“还有你！”刘子豪甩开王健的手，“肌肉练得再大有什么用？还不是穷教练一个！你知道我爸私下怎么说的吗？‘王健那孩子，空有一身力气，脑子不行’！”
王健的脸由黑转红，拳头紧握。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趁机凑过来：“王先生，别生气，我请你喝一杯...”
“滚！”王健怒吼。
场面一片混乱。赵明轩趁机给林薇发消息：“现实生活中总有许多纷争，还是你最纯净。”这次林薇回复了：“你是谁？为什么总给我发奇怪的消息？我有男朋友了，请不要再联系我。”
赵明轩盯着屏幕，整个世界仿佛静音了。他颤抖着回复：“我知道你在考验我，我会坚持下去的。”
发送后，他看到一个红色感叹号——消息被拒收了。他被拉黑了。
赵明轩缓缓站起来，走向争吵的人群。陈舟正在说：“...大家都有情绪，我理解。就像我朋友在别墅里情绪崩溃时...”
“别墅！别墅！别墅！”赵明轩突然尖叫起来，“你们就知道别墅！就知道钱！就知道外表！林薇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钱吗？是因为我不够好吗？我这么爱她，为什么她看不见！”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这个突然爆发的年轻人。赵明轩抓起桌上的水杯，狠狠摔在地上：“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高中时他们说有人喜欢我是骗我的！现在林薇说不喜欢我也是骗我的！她一定在考验我！”
保安闻声赶来，场面终于被控制住。刘子豪被王健拖走，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裂，但视频还在播放。李医生整理着西装，盘算着如何向刘子豪推销减肥药——情绪不稳定的人往往更容易被说服。陈舟已经恢复镇定，对保安说：“突发事件，我能理解。就像我朋友在别墅聚会时...”
雨开始下起来，葬礼的宾客们匆匆散去。王健站在殡仪馆门口等车，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又出现了，撑着伞靠过来：“下雨了，我送你吧，我的车就在那边。”
王健看着男人期待的眼神，又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想起了部队里的单纯生活，想起了叔叔刘天明生前对他的唯一一次夸奖：“小王挺实在的。”
“好啊，”王健听见自己说，“那就麻烦你了。”